四十五岁上,鬓角发白的县学教谕海瑞晋升为浙江淳安县令。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,对许多官场中人来说得算仕途困顿,然而对于海瑞来说,却是破格提拨。海瑞出身仅为小小举人,三十七岁中举,四十一岁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谕,相当于县教委主任。能在四年之内就升为县令,实在让许多人羡慕。
破格晋升的原因是“狷介”的名声。和现在一样,破格的举动往往能吸引人们的眼球,而眼球的集中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益。自从“笔架先生”的名声传开之后,全省官员都知道了这个脾气有点古怪的正八品小官。
那是海瑞任教谕的第二年,他的直接领导、延平府视学到南平视察工作,在南平县学官署接见学官。两名副手在海瑞带领下进入大厅,一见到视学,一左一右急趋上前,抢步跪倒,叩头拜见。海瑞夹在二人中间,却站而不跪,只拱了拱手。视学先是惊讶,继而羞怒,冷笑一声,对两旁随从说:“哟,你们看这三个人,倒是个山字笔架!”
两跪夹一站,可不是活脱脱一副山字笔架的模样。视学觉得海瑞是有意轻慢自己,拂袖而去,连准备好的饭也没吃。海瑞认为视学缺乏正气,不严格遵守国家规定。开国之时,国家就规定学官在学校见上官,拜而不跪,此体现师道尊严。百年之后,士风日坏,学官们为了讨好上级,无所不为,跪迎上官早已相习成风。所以海瑞的这一站就站得惊世骇俗。一下子,“海笔架”的名声在官场上传开了。
“笔架先生”的名声越传越大。道员、学宪、按院先后前来视察,海瑞皆揖而不跪,人们想起了国家规定,倒也无话可说。这些高级官员的涵养当然非视学可比。他们不但不和海瑞置气,反倒称赞海瑞恪守礼法,堪为士范。如今的社会,有法不依有章不循成了寻常,一旦遵守国家规定,倒反了常,这怎么得了!一番叹息过后,不少人倒对海瑞有了好感。“另类”行为为他赢得了通省官员的注意,而他任学官以来,实心任事,把一个最清苦没滋味的教官做得有声有色,种种实绩也就进入了大员们的视野。县学教育在许多地方都成了摆设,学官们大都敷衍了事,学生们冒名顶替、逃学旷课是常事。而海瑞到任之后,天天盯在学校里,订出教约十六条,甄别学生年龄、身份,狠抓学校纪律,提高教学质量,重视思想政治教育。学生们都称海瑞为“海阎王”,学校纪律确实大有好转,与其他县学不可同日而语。属下出现了这样的“模范官员”,对每个封疆大吏来说都是件脸上有光的事,于是“巡按监司交章荐之”,特立独行带来的声誉资本化成了现实的收获,海瑞获得了这意外的升迁。
事实证明,虽然明朝中叶以后,官僚体系已经整体腐化,但是,官僚集团还是希望并且需要“清官”。虽然大家都在腐化中捞到了好处,然而如果这个社会最终因腐化而崩溃,大家岂不连身家性命都不保,再多好处又有什么用?
而且,刻苦自砺,赢得“直声”,积累一定的声誉资本,也是仕途起步时的一种做法。随着“历练”增加,人们相信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融入官场大秩序中去,而且可能比别人混得更“明白”。海瑞的上司无疑也希望海瑞早日历练成熟,在仕途上取得更大成绩,早日回报自己的提拨。
谁也没想到,“海笔架先生”要把这种“另类精神”贯彻到仕途生涯的始终。
二
琼山海氏是海南望族大户,历来以诗礼传家。史载海瑞父“警敏不羁,不事家人生业。”应该是个性很强的家庭叛逆,不务正业,致使家道中落。海瑞四岁,父亲即去世了,全部家庭重任都落到了海瑞母亲,年仅二十八岁的谢氏头上。
孤儿的性格往往是相似的,特别是那些早年丧父的人,母亲们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,对他们严加管教。因此,都比较早熟,富于毅力,遵守规矩。由于母亲的日夜贯输,他们的道德感比常人要强烈,异常孝顺。王莽、王安石、蒋介石、胡适,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。以胡适为例,他四岁丧父,自述母亲“虽不知书识字,却把她的全副希望放在我的教育上。”“每天天还未亮时,我母亲便把我喊醒,叫我在床上坐起。然后把对我父亲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。¨¨¨她说我惟有行为好,学业科考成功,才能使他们两老增光;又说她所受的种种苦楚,得以由我勤敏读书来酬偿。”一旦稍稍贪玩,立刻是一顿痛打,打了之后,又是一顿痛哭,哭自己命运的悲惨,守寡的艰难,让屁股疼痛的胡适脸上发烧。在母亲的教诲期望下,胡适小小年纪就成了老夫子,终日苦学,五岁就得了“糜先生”的绰号。长大以后,终生克已,并且极为孝顺,以至为母爱而牺牲了自己的爱情。
海瑞的经历如出一辙。只是他的性格,较之一般孤儿,尤为刚强固执,甚至不无刚愎色彩,这就要进一步从他母亲身上找原因了。浪子的妻子往往是节妇。海太夫人的严守妇道,刻苦度日,是非常有名的。她“先后苦针裁,营衣食、节费资,督瑞学”,直到海瑞入仕多年之后,还是每在从早忙到晚,不稍歇息。她本是个严厉无生趣的人,加以青年守寡,心态难免有些失常,视儿子如生命,海瑞都三四十岁了,还是和母亲同住一个房间。海瑞在《乞终养疏》中说:“母之待臣,虽年当强壮,日夕相依,不殊襁褓。”
可以想见谢氏对海瑞要求之严历。海瑞刚刚懂事,粗识文字的母亲就教他读《孝经》、《尚书》、《中庸》,在母亲的严厉管教下,海瑞的童年被取消了。谢氏不许他和别的小孩子一起玩游戏,“有戏谑,必严词正色诲之。”谢氏把死去的丈夫当成反面教材,反复教育海瑞长大了不能象他父亲那样不务正业,叛逆流荡,而务要刻苦勤学,做一个正人君子。
海瑞的耿介、顽强乃至偏执,早已深深植入了血液之中。而从小所受的儒学教育,又强化了这些倾向。
在学校里,海瑞是个遵守规矩的模范学生。在《规士文》中,他追忆自己当学生时的情景:我做小秀才时,见年纪比我大的同学十分恭敬,不敢在旁高声言笑,不敢在班乱序先行。路逢长者,让道一旁;同席年高,叨陪末座。从来没有越礼的时候。
如此谦恭有礼,并非仅仅是他家教良好,更主要的,是一种道德自觉。青年海瑞真诚地折服于儒学揭示的煌煌盛美的天理人道,并且在一举一动中尽力遵循。
儒学为那个时代的人们提供了极富诱惑力的远景理想。对社会来说,只要人人都遵守圣人的教化,这个社会就会井井有条,臻于大同。对个人来说,如果你刻苦自砺,就会达到“圣人”的境界。
圣人的许诺虽然光辉绚丽,其实是无法兑现的。它只承认道德教化,而不承认支配社会运转的根本动力是利益。它要求人们时时克制自己,走在”必为圣贤”的钢丝上,却把“人欲”当成敌人。因此,它缺乏可操作性。
“内圣外王”是一份可怕的条约。或者说,是一个善意然的骗局。签订了这份条约,就意味着一个人必须在他的生活中时时与“自我”交战,把一个活生生的自然人压榨成一块道德标本。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发誓“必为圣贤”,然而,绝大部分人都半途而废,他们阳奉阴违,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进行欲望走私,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的“乡愿”。只有极少数有特殊秉赋的人,才能以超常的心力来做这条约的牺牲。
还是一个天真少年,海瑞就在这份条约上郑重签了自己的名字,发誓坚守终生。在倔强单纯的他看来,“内圣外王”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,因为道路已经为“圣人”所指明,你所要做的只是实践。当然,在自我砥砺的路上,你会遇到许多诱惑和挑战,然而,应对这些,只需要一样品质:毅力。所以,最关键的问题是磨炼自己的毅力。在作文《严师教戒》中,他这样拷问自己:将来入仕之后,你有信心抵制住金钱的诱惑吗?能坚持住自己的操守吗?会不会出现言行不一?会不会做有愧于心的事?见了高官大人,能保持自尊吗?见了别人鲜衣骏马,能不起羡慕之心吗?“小有得而矜,能在人而忌,前有利达,不能无竞心乎?”生下来时,是清清白白的,死的那一天,能保证自己的一尘不染吗?如果不能保持自己的清白,怎么对得起祖宗天地?
他从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个念头抓起,要求自己时时刻刻不能偏离圣人的教导。 他言必行,信必果,在学校里,就得了“圣人”的称号。
他给自己起了个号:“刚峰”。他希望自己能象海边的岩石一样,在日夜不息的世俗大潮前坚定不移。
天下士人读的都是圣贤之书,为什么读出了那么多乡愿小人?每位帝王都尊崇圣人之道,为什么却很少有政治清明的时候?海瑞真的很奇怪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:只要不折不扣地践行圣人之道,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。圣人已经把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交到了读书人手中,人们却弃如敝履!满世界都是昏昏终日的不幸的愚人!一想到这一点,海瑞就心绪难平。学生海瑞发下宏誓大愿:以自己的生命来接续圣人的火把,再次照亮这样世界!
这个誓愿其实应该很容易达到,秘诀只在于坚持。然而,这一点为什么只有他海瑞知道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