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即将迈入崭新的世纪,此时此刻,全世界,全人类,都抱着一种孩童般的心理期待,希冀着新的世纪会给我们带来截然的更新。但这怎么可能呢?旧的和新的是连体的延续过程,旧的废墟不拆除,旧的枝蔓不斫砍,旧的芜杂不清理,新的家园就不可能焕然一新地屹立起来。在这个意义上,让我们面对90年代散文的几个难题,做一番梳理工作。
需要特别指出的是:在本世纪最后一个10年里,散文(这里是大散文的概念,也包括随笔和小品)热潮涌动中华,被誉为是继"五四"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第二座创作高峰。散文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吟诗弄文的"书斋文学",而是走向了社会和民间,差不多所有学科的知识分子,诸如小说家、戏剧家、理论家、画家、诗人、哲学家、科学家、社会学家、经济学家……全都投笔从散文,大众读者也被裹挟入潮,热情地参与阅读也参与写作,致使90年代创作和出版的散文作品超过了前八十年的总和还多。这是百年盛事,也是评价90年代散文的大前提。
目前,这个大前提已得到普遍认同,一向极为薄弱的散文评论也聚集起一支队伍,从创作上,从理论上,对90年代散文加以全面研究和阐释,而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果。散文界内部也就当下散文写作中的一些具体问题,多次展开交流讨论,话题一次次集中,落实到以下几个问题上:
一 、关于真实与虚构
这是散文界争论最多的第一问题,多少年都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纠缠不清。持"真实说"的人认为:小说是编出来的,散文是写下来的,写下来的意思就是把个人经历如实地记录下来,其价值就在于"真"。有人甚至极端地说,"不真"就是欺骗读者,就是玩弄他们的感情。也有理论家持此观点,说小说和散文的最后分野,就是"虚构"还是"真实",不然就没有标准了。而持相反意见的人说:现在的散文创作实践并不是这样的,出现了一些合理的虚构,特别是一些年轻作家,常有离经叛道之笔,在虚虚实实之间使散文具有了新的丰富性的表达,存在的就是合理的。
在作家们之间也存在着争论。比如莫言说他有时把小说当散文写,有时把散文当小说写,不可能没有虚构。赵丽宏认为无论如何要真实。而评论家李子云则说,在写人物时不能虚构,其他视情况而定。还有人提出应该重新理解"真实"的含义,还有人提出"本质真实说",还有人提出"比真还真",等等。
笔者认为:散文不但应该、而且当然允许"虚构",剪裁其实已经就是在进行"虚构"了,因为虽然还是原来的那条河流,但是先前的那股水流,早已倏然逝去,并且永不复返。不是曾经有一场著名的官司,只因为记者把演出时间由7点半误写成7点,便成为一个口实,竟输掉了整个儿官司。这种荒唐,可以给原汁原味的"不准虚构说",提供一个绝好的参照。
再从创作实践来看。90年代散文精品里面,确实多有这方面的范文,"不允许"已经好比是过了气儿的老女人,又苍老又无力,已根本控制不住群雄并举、生机勃勃的创作局面了。"真实"并不是要每句话、每个时间、地点、人物都绝对地投影描图似的原生态,只要符合情感的真、本质的真,是写作者真情实意的表达就可以了。季羡林先生曾有这么一段话:"我心目中的优秀散文,不是最广义的散文,也不是`再狭窄一点’的散文,而是`更狭窄一点’的那一种。即使在这个更狭窄的范围内,我还有更更狭窄的偏见。我认为,散文的精髓在于`真情’二字。"请注意,季先生说的是"真情",而不是"真实",一字之差,相距万里,"真情"是形而上的提升,是"真实"的本质、真实的大化、真实的真谛,是采天地之精华而凝成的那一滴甘露,因而的确是"比真还真",这是老先生一辈子的经验之谈。
当然,我这里并不就是说提倡虚构,不是的。写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大多都有这种体会,有时,当你完全用现实主义的笔墨不能或不足以表达时,你还就得借助虚的笔墨加以构筑。一个绝好的例子就是张洁的《过不去的夏天》,其虚,让你一看就知道她给你编了一个荒诞故事;其实,却是从心底里喷发出来的再真切不过的情感,表层上的故事不过是个载体,完全是为直抒真切胸臆而服务的,目的是让读者跟她一起燃烧起来,而效果也的确如此。你能说这是虚构的因而不允许因而不承认?你不承认读者却承认,理论上不承认创作实践上却承认。所以,还是不要再停留于清谈堂上无意义地苍白地争论不休,迈步走向大千世界吧,生活之树常青,好作品绽放得满山满坡唯是。
还有很多篇优秀之作都印证了这一点,本文不再一一举例。
二 、关于文体
关于文体的争论历来不断,前些年是"大散文"还是"小散文",近年里是"跨文体写作"还是"反对取消文体",中心意思是一个:散文的写作,究竟是应该保持其传统的"纯种"呢,还是欢迎杂交?
前者的队伍里人员较驳杂,小说家、理论家、学者都有,他们几乎是没有主观意识的,就非常自然地把其他行当里的优势,带入了散文创作。比如王蒙先生,其散文里明显有着他小说里的机智、幽默和深刻;再如吴冠中先生,从其散文里经常可以读到一幅又一幅凸现的画面。这支队伍主张:任何艺术手段都是为目的服务的,能把各个行当的优点运用到散文创作,使其成为集大成者因而变得丰富多彩,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。文体就像旧时的行帮山头一样,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,甭管过去是什么门户,现在都要开开山门,取五岳之气势纳日月之光辉,怎么表达得好就怎么写,这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来说都不会错。
后者队伍的基本人员多是散文界中人士,以散文理论家和散文编辑为多。北京师范大学刘锡庆先生坚决主张要"净化散文文体",他认为散文只是表现自我内心情感的文体,连随笔都应该剥离出去,因为散文若是一味贪大,其结果等于消解了散文自身。天津百花社谢大光先生认为,多样化要有样,百家争鸣要成家,散文的"泛化"只能导致取消了自己的特性,是散文的灾难。《散文天地》楚楚女士形象地说,随笔、序跋、日记都有自己的名字,干吗非要挤到散文里来?致使今天的散文概念变得很滥,那些没有文采的、发不掉的劣作,都变成"大散文"而招摇过市,散文的典雅性哪里去了?这支队伍主张:为了散文的命运前途,必须保持住散文的品性,在实际操作中要严格把关,使之不被解体。
笔者是赞同跨文体写作的。理由有三:
1). 从本文的写作来说,真正的大作品都是不分文体的,绝不会被形式束缚住手脚。例如普鲁斯特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洋洋几百万字,运用了纪实、日记、书信、散文、小说等多种文体,融其优势而合为一体,相辅相成,构成一幅宏大的画卷。中国的例子是史铁生的《我与地坛》,1991年发表于《上海文学》,编辑要当小说发,史铁生说我写的是散文,最后折衷以"名家新作"模糊过去。孰料发表后,小说界欢呼有了一篇好小说,韩少功当年著文说,即使全国这一年再没有别的好小说了,单凭一篇《我与地坛》,也可以说1991年是个丰收年了;而散文界也兴奋有了一篇散文大作,各种散文选本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选载,该文成为90年代中国散文的经典之作;史铁生自己呢,则愿意还其散文真身。其实,要叫笔者看来,算什么文体已无关紧要,重要的是好文章出来了,就一好百好。
2). 从读者的阅读来说,读者要求你的是写得好,能震撼他们的心灵,而并不要求你一定要用散文笔法或是小说笔法写作。
3). 从社会生活的大背景来说,当代生活已变得越来越商业化、媒体化和繁复化,文学越来越处于边缘化状态,单纯的书斋里只剩下一小部分读者,文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借助其他行当的力量,以尽可能多的艺术手段来壮大自身。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,张秀英还是玛格丽特都必须写得精彩才能被接受,就好比那些世袭贵族,光有高贵的封号没有谋生的本领,在当代社会里就要挨饿。
守是守不住的,最好的前途是在变革中求发展。
三、 关于题材和"大气"、"小气"
中国自古以来就有"文以载道"传统,至今日,依然在个体创作和公众阅读的心理期待、思维定式、审美习惯等等方面,绵延承传。在占有题材上,报告文学最为看重,有时题材竟然能占到一半比重。散文虽然不至于,但也时不时会受"题材决定论"的影响,以至于造成一些认识上的似是而非。
比如:近年来对"小女人散文"多有议论,就是典型的一例。这些女作家其实并不"小",只不过写的都是家庭啊、婚姻啊、情感啊、衣饰啊、宠物啊、美食啊、靓男俊女啊、街头流行色啊等等生活化的题材,相比于国家、民族、社会、人生等等经国"大"业,当然只能称"小"。虽然在当下已经变得非常开放的社会意识中,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地表示应该允许"小女人"存在,"她们的一些文章还不坏嘛",但这本身,就已包含着题材上的高下轻重之别了。甚至有的女性评论家也没有跳出这种思维定式,在批评这种"小气"的"女性散文"的同时,她竟把希望的目光从东部、中部地域,从城镇乡村的现代生活,转向发展相对滞后、因而还比较荒蛮的西部,认为只有那些描写西藏、西北题材的散文,才算"摸到女性大散文的脉搏了。"
这种以题材论英雄的说法,真让笔者不能苟同。就算闭眼不看、不睬全国那么多作家、散文家摹写当代生活的呕心沥血的努力,单是不以思想、文采、质量,而只以题材作为衡量文章好坏的标准,就既不公平,也缺乏学术精神,如果不加以澄清,势必会造成创作思想上的混乱,甚或会鼓励浮躁和投机心理。
笔者认为:散文写得"大气"与"小气",质量的高与低,好与不好,根本不在于写的是什么题材,而在于作者的学识修养和思想高度。好厨子一根咸菜也能做出山珍海味。一滴水里面也能反射出太阳的光辉。冰心先生写《寄小读者》,朱自清先生写《荷塘月色》,孙犁先生写《荷花淀》,宗璞先生写"燕园三寻"(碑寻、桥寻、石寻),都不是走新疆进西藏下青海之作,你能说这些文章不大气?再反过来说,就算你登上了珠穆朗玛峰,或者独得了百慕大三角区的亘古秘密,若没有一支劲笔,也还是写不出大气磅礴的文章来。
四、 关于创造精神
在论及20世纪的中国文化发展时,余秋雨先生有一个非常精辟的观点,即他认为,这个一百年里,中国文化的贡献在于发现而短于创造。笔者极为钦佩这个观点,拿来对照散文,也有警示的意义。
一般传统观念以为,散文流连于唐诗宋词那样一种意韵当中就可以了,重要的不在于创新而在于表现得好。因而在散文界,创造精神还没有被广为接纳,能够突破旧散文写景、状物、抒情的路数,探索一些新手法的,还仅限于少部分探索意识较强的作家。其表现为:
1). 思想力度加强了,更加严重地关注当代社会生存困境,特别是"信仰危机"等现代人的精神疾患。
2). 创造意识更为自觉,冲破题材、手法、结构、语言等等限制,甚至敢于打破绝对的科学性、追求片面真理,无拘无束地写,无章法、无规矩地写,氤氲一团,以"不成文章"为文章。
3). 创作手法多样化,行文中大胆引用意识流、魔幻、荒诞、错位、解构、颠覆、倒置等等现代主义手法,尽可能地扩展表现手段。
4). 篇幅增长,突破了传统散文"短小精悍"、"茶余饭后的一段小哲理"等等的"经典规范",有的洋洋洒洒数万甚至十数万字,极大地增强了散文的力度。
经过90年代这10年,不,其实应该追溯到80年代中后期的更长时间段的顽强探索,现在看来,这些创造性的努力,收效甚好。从创作成果来说,这种带有新的创造意识的散文,出现了一大批名篇 (比如余秋雨、张洁、谢冕、张承志、史铁生、韩少功……的作品,因为名单太多,不能一一例举), 为文学史留下了属于20世纪90年代的贡献。从读者的阅读来看,新散文已成为家家读户户看的、深得人心的文体,历10年而关注的热情不衰,真的实现了评论家南帆早在1991年就预言了的,成为"20世纪中国文学的最后一个安慰。"
可以设想,如果没有革新和创造,散文仍然迈着老夫子的方步,花前月下,古道西风,充当茶余饭后的闲文;或者蓝天白云,红旗猎猎,成为紧跟形势,图解政治的传声筒,都不可能得到今天这种大繁荣、大发展的局面。
五、 关于数量和质量
写得好历来是优秀散文家追求的目标,古代诗人是"两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",今天,优秀的散文得来也难。史铁生的《我与地坛》写了20年,是从他在陕北落下残疾以后就开始了,这15000字里面,字字凝结着20年里酸甜苦辣的人间阅历,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痛彻肺腑的生命感悟,可以说真正是拿了生命换来的。散文创作的确存在着数量和质量的关系问题,已有许多界内人士在思索、自省与批评。
比如,《文论报》刘向东说,散文是血统高贵的品种,是有定数的,多余的部分就是泡沫。《十月》顾建平说,散文的繁荣不在于数量多,好的散文家不在于写得多,别以为依靠等而下之的重复混个脸熟,大家就认可了,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的;一个散文家的功夫应该是修炼,从各方面修炼,修炼到家了,文章就写好了。《文艺报》冯秋子说,散文与人的质地有关,这种文字方式更本质,更接近人的本色,只有悟性高的人可以拥有较大的空间,整理自己。他们都对现在散文写作、出版的过滥表示忧虑,认为这会给散文的健康发展带来灾难。
在热潮当中,冷静思考尤为重要。全民写,全民阅读,全民提高,当然是好事;但如果走过了头,弄得大家一听"散文"二字就烦,就掉头而去,连好文章也不肯看了,那可就糟了!有的人为了证实自己的"勤奋",要求自己每天必须写出3000字;有的人为稻粱谋,日产2000字,换得人民币X X 元;有的人为了发表,到编辑部送厚礼、拉人情、软磨硬泡;有的人为了出名,不遗余力地纠缠着评论家们为之吹捧……凡此种种现象,奏出一声声刺耳的不和谐音,破坏了90年代散文交响曲的雄浑辉煌。
笔者认为:很可能散文真是"有定数"的,对个人来说,一年里能写出一篇精品就不错了。著名女作家张洁也曾对笔者说过,小说是可以天天写的,但散文不,往往好几年才能"等"来一篇好的,《"我很久没有喝过香槟了"》,即是她近五六年里"等"来的比较满意的一篇。朱自清先生一辈子,不也就是《背影》和《荷塘月色》两篇?余秋雨先生写得最好的,还是积累了多年的《文化苦旅》,后来虽然停笔两年,《霜冷长河》还是比《文化苦旅》逊色了。我想:这可能是由于散文文体的特殊性决定的:小说编的是古往今来的故事,报告文学写的是实在发生的事情,评论是审视别人的文章,都有客观的依托;唯有散文是抒发个人的生命感悟所得,你不可能天天、日日都有新发现、新所得,人生是一道大难题,一辈子能解得清几个"结"?
六、 关于科学观念和政治、经济
4 年前我曾读到这样一则报道:一位电脑专家问一位作家,现在全世界都被电脑改变成什么样子了,你知道吗?作家说,我是搞文学的,不搞科学,所以不知道。电脑专家正色道:电脑已经把人类生活改变得如此面目全非,并且还会有更为巨大的改变,这早就不只是科学大门之内的事了,早就影响到人类活动、包括意识形态等各个方面了,你号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是不是太落伍了?!
这则报道给了我十分强烈的刺激,从此开始关注高科技方面的事情,并有意识地在我效命的文学副刊上刊发这类文章。有一天登了一篇《火星人的文化启示》,该文扼要介绍了美国的科学家们关于改造火星、150年以后把25万地球人送到火星上生存的计划设想,极为新颖大胆,也给我们带来现代化生存的大量重要信息。这果然就不单单是科学问题了,首先就得解决意识形态方面的难题,不然,若果真那么多人共存于火星,将来靠什么来维系他们的和睦相处呢?在民族、国家、阶级统统消亡之后,世界大同的基础会是什么呢?也许只有文化了吧?若果真如此,人文学家也是任重而道远啊。
孰料,文章发表后,我随访了一批作家,不论老的还是年轻的,都答曰"没看。"问为什么?说是一看是科学方面的事,跟文学也没什么关系,就算了。
文学,散文,果真是跟科学、电脑,没什么关系吗?由此,确实发现作家们对高科技正在极大地改变着世界的现状,浑然不觉。在当今时日,世界已经由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的"无限大",变成一个小小的"地球村",英特"魔"网罩住了一切,这正是需要人文学家和科学家们相互协作的时候。就拿上述那个火星改造计划来说,可别把它仅仅看作是后弈射日之类的"神话",那些认真的科学家们,真的是在为人类寻找新的家园啊----他们认为人口的快速膨胀和人类对自然资源的破坏,在不太远的将来,就会使人类面临地球资源枯竭的问题,为避免人类为争夺生存权而互相厮杀,应该向科学寻找出路;而在这过程当中,没有人类的心灵相通、精神上的互相融合互相抚慰,是不可想象的。
这是多么重大而严峻的课题啊!只要想一想,单是公元元年以来,人类在科学技术方面的进步有多神速,而在精神追求的泥泞当中团团打转不能自拔,就可以想见人文学家的工作意味着什么?150年,短短一瞬间,时间是非常紧迫的了。
1992年,中国作家们极为推崇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曾悄悄来到中国,不见新闻界也不见文学界,只见了一些有关的政治经济界人士,所了解的全是中国社会发展问题。1994年,另一位世界文学大师略萨也来到中国,关切地询问中国的政局和经济发展。作为作家,略萨主张文学首先是对社会的发言,其次才是文学本身。这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"文学的使命到底是什么?"这个根本问题,也使我们重新思考"中国作家应该向世界文坛学什么?"
散文只有具有了人类的终极关怀意识和心灵高度,才能深刻和厚重起来。
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是第一位的。
七、 关于商业化炒作和媒体误读
幸好,散文的商业利润不高,所以不像有些小说和电视剧那样离谱地进行商业化炒作,非把读者和观众腰包里的钱掏出来,不然誓不罢休。散文的目的至今相对纯粹些,因为拿散文发财比较难。
当然,在滚滚商潮的大背景下,散文在某些人眼里,也同样可以成为有利或有名可图的商品;再者,媒体扩大了散文的影响,同时,也使散文的"泛化"倾向,如同夏天的野草一般疯长起来。这两点加起来,表现出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:
1). 时尚化。迎合某种萎靡的风气,一些散文成为一种打眼的包装、一种美丽的外壳,感情矫揉造作,文字浮艳轻佻,张口"淑女"、"贵媛"、"名车"、"豪宅",闭口"温香软玉"、"唇红齿白"、"缠绵缱绻"、"秀色可餐"之类。
2). 实用性。某些散文成为日常生活的精神空气,成为"热狗"似的消费品,成为文字垃圾,如"广告性文字"、"拍马性文字"、"邀宠性文字"、"要官性文字"。据说有一位工作人员在单位不好好工作,其领导想让他待岗,他就写了一篇吹捧某权势人物的"散文",然后拿到单位威胁领导,"我可是跟X X 关系不错!"在这里,玉洁冰清的散文竟已被堕入黑潭,沾了一身污浊,这也是90年代的散文的"新现象"!
3). 物质化,纯粹为金钱写作。等字等金的诱惑左右了一部分散文向"市场需求"妥协,人家要爱情就写情天恨海,要家庭就写菜咸了菜淡了,要宠物就写阿猫阿狗,要旅游就写名山大川,要革命就写壮志豪情……有的还可以批量生产,像完成某种规格的产品一样,如日期、如内容、如字数交稿,有求必应。
4). 小圈子。哥们姐们的"集体操作"可以"壮大力量",共同出名,共同得利,共同褒贬,共同抵抗。根本不用殚精竭虑地点灯熬油了,也不用费神切磋怎么把文章写得更好,甭管写得好不好都腰杆硬硬,派别林立自有"道理"。
5). 浮躁化。尤其表现在散文编辑们不认真读书,不下功夫研究散文界创作情况,乱发作品,乱捧作家,乱排名次,来不来就是"最",什么"最好的"、"最高的"、"最早的"、"最讲究的",甚至最长的也成了夸赞的理由;动不动就是"独",比如"独有"、"独特"、"独步"、"独具只眼"之类的词,满天飞。
6). 交换化。更有个别等而下之的编辑把版面变成自留地,以发稿为交换条件,为自己谋取私利。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一个正派主编能振兴一本刊物,一个谋私利的主编毁掉一本刊物的事情,创刊不易,生存不易,自毁起来可是容易得很。
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问题,不一而足。这些问题,其实早已经被多次提出,有的还被批评曝光,但一直是割了还长的毒瘤,除根可真不易!有人说这是商品社会必然的衍生物,金钱至上的思想也同样会使文人们的心态变得浮躁,不再安心在寂寞的书斋里下"笨功夫",因为付出太大,收支严重不相抵,所以宁愿铤而走险地去走"捷径",初级阶段嘛,可以理解。也许是这样吧?但我总觉得,人虽然是物质的,虽然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,但人又绝不只能为财而生死,总要追求一点高尚的精神情操。尤其是文人,自古就有安贫乐道的传统,古人能"熬"得,我们这些号称"人类灵魂工程师"的作家,熬不得?
八、 关于港台散文与内地散文的比较
无可讳言的是,在90年代初期,内地的出版商们成功地制造了"港台(包括海外华人)散文神话",先是一批又一批女性作家走红,被捧到天上,于是卖了无数的书;后来又来了几位男性作家,更被捧到太阳上,说是海外人人都读他们的书,不读就怎么怎么没文化怎么怎么不开化怎么怎么虚度此生之类,于是就卖了更多的书。这倒不怎么奇怪,因为商人要赚利润嘛,怎么能把书推销出去就怎么起劲地吹,反正吹破大天也不会被问个"吹牛炒作罪"。
奇怪的倒是大陆的某些评论家和作家们自己,也不遗余力地跟着吹,"大师"呀,"大品"呀等等一顶又一顶桂冠,绝对是吝啬于戴到内地作家头上的,却忙不迭地呈送给港台作家们。
在这种情形下,读者自然是不容易明就里的。就连大陆散文界也大受影响,真以为自己不行,于是很多作家抬不起头来,显得很自卑。而有些港台和海外华人作家也就产生出莫名奇妙的优越感,真以为自己"高级"多了,一到大陆就趾高气扬,下车伊始就开始哇啦哇啦不停地批评这指责那。
很有代表性的一次,是1997年《美文》杂志召开创刊五周年座谈会,龙应台女士在大陆同行面前毫不客气,连发三箭,说明"五四"文学传统在台湾而不在大陆。她的三条根据是:1). 大陆没有绝对的新闻自由,所以不可能有好散文。2). 大陆语言是"毛语体"和套话,所以不可能写出好散文。3). 大陆对美已经粗糙化了,以至于最纤细的美已经没有了,所以不可能产生出好散文。龙女士这么看不奇怪,奇怪的又是大陆作家,有两位还是很知名的,立即随声附和,其中一位居然当面说出:当今继承了鲁迅杂文传统的只有三位港台作家,龙女士即是其中之一。
这种态度不是实事求是的,因而当场就受到反驳。我不愿意说这二位是成心长他人的志气,但时至今日还觉得自己低人一等,至少是很糊涂的。这些年我们读港台散文渐渐多了,与大陆的好作品、大作品相比较,恕我说实话,我还是更看好大陆散文。
为什么?我至少有四条理由:
1). 我们经受了那么深重的苦难,背负着那么沉重的传统包袱,这就注定了我们的内容沉甸甸,这是好作品的首要条件。
2). 华美、空灵的文字是形式而不是本质,我们更重视的是本质而不是形式,这是好作品的根本因素。
3). 好比搬不走的故宫,你可以把珍宝都拿走,但却绝对搬不走精神,精气神儿是生命之根,这是好作品的灵魂。
4). 更重要的,从创作实践看,大陆有一大批极优秀的散文大家,更有数不胜数的既有精神高度和实在内容,又有意境、气韵和文采的优秀散文作品(因为太多,恕不在此排名,本书中就有不少震撼人心之作,请读者自品),白纸黑字,这是留在文学史里面的客观存在,永远经得起历史和后世子孙的检验。
所以,我认为大陆作家和读者们根本不用妄自菲薄。当然,港台也有很多好作家和好作品,他们也有他们的优势,比如他们对传统文学的重视、学习和继承,就比许多大陆作家自觉得多,修养和功力也深厚得多,读余光中先生的《听听那冷雨》,这感慨尤其强烈;再比如龙应台女士文章中的奇绝剑气,也常常是寒光一闪而天下惊,为大陆作家所弗如。从共有一个祖先来说,这也是对辉煌灿烂的中华文化的丰富和建设。
我的意思是:一、共同发展,相互切磋,虚心学习前人的和别人的优点,拿来主义。二、自己发展自己的,埋头苦干,写作是一项太艰苦的事业,呕心沥血都不一定能写好,必须一辈子、两辈子、几辈子地探索下去,人类不完结就得永无止境地探索下去。
我们匆匆走过了10年历程。不,其实是100年,21世纪就将莅临了!
可惜,惭愧,我们没有把自己搞得尽善尽美,而是带着这么多问题,走入一个新的开始。只好寄希望于明天了,有一句歌词唱的是:"明天更美好"----但愿!
让我们大家一起努力。
1999.8.15--8.23. 于京南西马小区